25岁以后，只有一种电影是我决不会看的，就是国产青春疼痛爱情片。

　　我朋友跟我说，《我要我们在一起》拍得还不错。原型是豆瓣的一个帖子，叫《与我长跑十年的女朋友就要嫁人了》，讲的是高中时候，穷小子跟女神相爱了，跟很多年轻情侣一样，有很多温馨又心酸的细节，比如一起在毛坯房里幻想未来……毕业后穷小子努力挣钱但敌不过残忍现实，女神无奈另嫁相亲对象的故事。

　　我相信作者的真诚，也相信故事的真实性甚至普遍性，不然它当年也不会成为豆瓣热帖。

　　但我就是没办法喜欢这种故事。

　　为了防止被骂我先说，最重要肯定是因为我没有当过女神没有得到过这种待遇，嫉妒、所以质疑。

　　但我仍然觉得这类故事老套且苍白：

　　女神在学生时代爱上穷小子以后，一定就要忠贞不渝、完美陪伴，不然就不足以成为纯洁的被深情回望的女神。不管女神原本多么闪闪发光，爱上穷小子以后，她就变成了织女、七仙女、田螺姑娘、王宝钏……只能在家一心一意地盼望他出人头地，回来娶她。

　　然后女神的父母，象征的通常是丑恶的现实。

　　这种故事吧，说它不尊重女性好像有点冤枉它，但我真的是很不耐烦这种“男人为了女人奋斗”的叙事，我甚至觉得男主角爱女神吗？是把她当成“人”在爱，还是当成“异性”、当成一具“唯美的神龛”在爱——两者差别还挺大的。

　　相比之下，我真的好喜欢盖茨比的故事。

　　虽然是2013年的电影，但我居然是前两天才在飞机上完整看了一遍。

　　太喜欢，回家又看了一遍。

　　因为在投影仪上看，所以窗帘拉得严严实实，也没有开灯，我甚至默默哭了一会。

　　盖茨比的故事特别简单：

　　五年前，一无所有的盖茨比跟“黄金女郎”黛西相爱了，俩人有写不完的情意绵绵的长信。一战打完了，盖茨比还是没有回来，黛西于是嫁给了老派贵族汤姆。

　　婚礼排场很大，但婚后汤姆还是像他同阶层的男人一样，家里摆着一个矜贵美貌的老婆，外面还是要养一个身份低微却大胆热辣的已婚少妇当情人。

　　这是黛西的丈夫，汤姆，我觉得这个演员演特别好，电影里真的活脱脱一个祖传上流混蛋

　　五年后，通过贩卖私酒、投机钻营拥有了惊人财富的盖茨比，在黛西家正对面，建了一个像城堡一样的豪宅，他经常举办盛大的party，为的就是有朝一日黛西也能慕名前来。当他得知自己的邻居尼克是黛西的表哥之后，就蓄意结交尼克，好跟黛西重逢。

　　重逢后俩人干柴烈火，但盖茨比要的不是一晌贪欢，他甚至拒绝了黛西私奔的提议，他要她离婚，要光明正大地再娶她。

　　但黛西退缩了。尤其是汤姆戳穿盖茨比的身份：根本不是什么靠遗产过活的贵族，而是一个投机倒把的商人之后。

　　慌乱中，黛西开车撞死了汤姆的情人，盖茨比为她顶了罪。

　　那个可怜女人的丈夫，出于对死去妻子的爱情，和被戴绿帽的愤怒，开枪射杀了盖茨比。临死前，盖茨比还在等待黛西的电话，满心期盼她告诉他：他们会重新来过。

　　而事实上，黛西和汤姆正打包行李，打算远走，彻底逃开是非。在灾祸面前，这一对“同一阶层”的夫妇，又变成了坚不可摧的共同体。

　　电影上映的时候，就有人把这个故事归纳为“屌丝逆袭后想要跟白富美再续前缘，没想到旧情人是绿茶婊”。

　　我朋友说，黛西固然婊，但盖茨比的感情也经不起推敲。他爱的是黛西吗？还是黛西象征的那个古老的上流社会，他想要迎娶黛西，不就是因为想要通过这个仪式，来证明自己获得了上流社会的接纳吗？

　　我生活中是个嘴巴很笨的人，我只能默默心里反驳，不是的。

　　对我来说，盖茨比的故事最动人的部分，在于“天真”。

　　盖茨比是个天真的人。

　　盖茨比跟黛西重逢后，他完全可以拿钱砸晕她，然后俩人保持情人关系就好了。那个年代，上流社会搞openmarriage很常见的，汤姆似乎也不是很介意妻子跟谁厮混在一起。

　　但他不，他非要娶她，不仅要娶，他还要追回这损失的五年，他要黛西告诉丈夫，她从来没有爱过他。

　　这种绝对的、过于理想化的爱情，发生在一个投机的、在世俗间游刃有余的野心家身上，就显得格外醒目。

　　我很烦的那句话，“真正的英雄主义，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仍然热爱它”，放在盖茨比身上，倒是恰如其分的。

　　我第一次鼻酸是一个很小的细节：

　　盖茨比希望尼克邀请黛西喝下午茶，给他制造重逢的机会，作为回报，他主动提出给尼克赚外快的机会、又邀请他跟自己一块玩游艇，尼克都拒绝了。盖茨比表情黯然下去，他觉得尼克这是拒绝了自己的示好，这时候尼克主动表示，他会约黛西来喝茶的，他很乐意做这件事。

　　盖茨比露出了震惊的神情，因为他没有想到有人愿意帮他，同时不需要任何好处。

　　这个表情比一切叙述都有力，说明盖茨比内心对自己的处境是很了解的：他举办最浩大的party，但是来宾只是想蹭吃蹭喝蹭玩，不关心主人究竟是谁；他有那么庞杂的人际网，但他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朋友。

　　一个从底层爬上来的人，对人情凉薄怎么可能没有充分的认知呢？

　　可是他投射给黛西的爱，一直都是炽热的，热到发烫、烫到被爱的那一个人觉得不安。

　　黛西的退缩，除了“审时度势”和懦弱之外，或许还因为，七八十分的爱让人觉得安全又稳固，超过一百分的爱，是有点吓人的。

　　其实原著里，盖茨比对黛西是有“冷酷”的判断的，他说，她的声音里充满了金钱的味道。

　　所谓的金钱的味道，指的应该是，富家女独有的骄矜、又娇软的声音，那是绫罗绸缎和一帆风顺堆出来的声音。

　　原著里，盖茨比在重逢后立刻意识到，她远没有他想象得那么好。

　　电影里其实也有所展现：盖茨比回忆五年前，他写信央求她等他——他们并没有失去联系，他并不是杳然不知所踪，但她收到信后还是另嫁他人。

　　我觉得这是盖茨比跟国产青春疼痛爱情片高下立判的地方：

　　他知道她娇嫩、美好的外壳下，是个脑袋空空的物质女郎。

　　他知道她的爱是多么孱弱，那点爱，别说抵御外界风雨，连她自己的虚荣心都战胜不了。

　　他知道她爱来爱去，最爱的就是优渥的、偶尔会抱怨无聊但其实死死依附着不敢放弃的“上等人”生活。

　　但他还是爱她，还是竭尽全力地、去伸手想要触及那一点荧荧绿光。

　　用毛姆的话来说，叫做“我对你根本没抱幻想。我知道你愚蠢、轻佻、头脑空虚，然而我爱你。我知道你的企图、你的理想，你势利、庸俗，然而我爱你。我知道你是个二流货色，然而我爱你。”

　　又或者说，人生就是这样子：所有事情想开了，都不值得。一个人奋力追逐的样子，多多少少都显得有点蠢——所以现在有人追捧那些“利己主义者”，因为他们总是双手环胸，冷静地站着，判断着局势，这种姿势总是很矜持很好看的，就像一出事就偷偷溜走、感觉名誉和财富能被精明地世世代代延续下去的汤姆、黛西夫妇一样。

　　但是盖茨比不是，他就是对世界始终抱有热切态度的那种人。

　　他很努力地伪装成“oldmoney”，为此，他随身携带着一张合影证明自己是牛津大学毕业的；他学会了一个英国老派贵族的口头禅“oldsport”（老伙计）然后就成天挂在嘴上，他不知道周围真正的“上等人”们从一开始都不相信——是他的这种用力感出卖了他。

　　Oldmoney是不会用尽全力证明自己的，oldmoney讲究的是漫不经心地浪费天赋，是光明正大地下流，比如汤姆就可以带着自己老婆的表哥尼克去找自己的情妇鬼混，不会像盖茨比一样，时时刻刻注意自己的风度和礼节。

　　但我不是要阐述oldmoney跟newmoney的区别，我觉得这种东西无聊透了。

　　属于典型的屎上雕花。

　　我想说的是，如果2013年我看这部电影，我不会觉得有那么动人的。因为我那时候不会觉得，本能的善意和热情，是那么珍贵的东西。

　　其实每个年代都有“盖茨比”，这些年，互联网创业、自媒体、币圈……催生了多少一夜暴富的年轻人；但又很少人是盖茨比，因为人在摸爬滚打的过程里，很容易对“人”失去信心的。

　　一个朋友跟我说，以前他没有名气的时候，很努力对别人好，对方还是不把他当回事，甚至羞于承认跟他关系密切；后来他有了名气，他发现人们就像鱼群看到诱饵一样疯狂聚过来了。

　　这个朋友跟我说，人是最不值得的。你只能祈祷自己不要倒下，永远不要倒下。

　　这是处世的智慧，但盖茨比了不起的地方就在于，他知道人世间是怎么回事，还是坚决地付出了不可能“回本”的善意。

　　你爱的人是不值得，但犹犹豫豫不肯付出的人生，却是不值得一过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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